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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夜话

  拖了一年多的旧坑。主角是三人组和樱井明和……你猜?【踹  

  “有云”的某句出自《雨柳堂梦语》

  补上了不知为何忘记写上的三人组的【剧透禁止】

  

  

  

  

  

  “各位都是来自异国的旅人呢。今日有幸相聚于此,有没有兴趣说说自己家乡的趣闻呢?”

  灯火摇曳,光晕如同在广阔的暗室中浮凸的光之岛屿。四个年轻人在这片小小的岛中席地而坐,窗外雨点打落地面的声音比初闻时更加密集,却也已经对他们够不成什么威胁了。

  从正坐在路明非对面的人·樱井明说出上面那段话之后已经过了快半个小时,而在座真正说得起劲的只有一个人——恺撒·加图索而已。右手边楚子航在旁边一言不发地看着几人中间的火光出神,除了偶尔搭个腔,沉默得好似已经化成了尊什么石像,如果不是自己和少年不时搭腔和发问,差不多要变成那位唾沫横飞的金毛兄的独角戏了。

  比这局面更加窘迫的是在场人们的形象,除了樱井明还能拉出去在大路上溜溜,恺撒、楚子航和路明非都头发湿漉漉,各自原本穿着的上衣则架在旁边的火盆上烤着。

  明明不久之前还好好地跟在大部队里穿梭在各景点之间的,自己等人到底是如何走到这个奇怪场面的呢,路明非在心中认真地思索着。

  

  事情要从这个人生中倒数第几次的暑假说起。作为其中尤其美妙的一部分的开始,路明非从走出成田机场的那一刻之前就开始兴奋了。日本游意味着什么?各种打码的不打码的好物,还有尽投他这吃货加宅男所好的各种购物街小餐馆啊!虽然暴风雨山庄游这种金田一一热爱的有益身心的有氧运动并不包括在内,不过一起中枪的恺撒和楚子航都是很讲义气又能打的样子,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对吧?

  总之一行三人经过种种想起来就可以记上人生的耻辱柱的连环乌龙事件后莫名其妙地脱离了旅行团的大部队,没头苍蝇一样在山里转了好几个小时也没能找到下山的路赶去原定的集合地点。直到夜幕降临,一个个地淋成落汤鸡才找到躲避和过夜的地方。伞?早就在那场不可说的混乱里丢掉了。

  

  虽然路明非自己对遇到传说中手机信号欠奉天降暴雨磁场混乱指南针疯转的地方相当不安,看着同行者或不动如山或兴致盎然的表情却也不太好表现出来……户外派的世界咱不懂啊真的。

  总之三人靠着手电在这座山中寺庙内部一路前行——对,没人带路,只有灰尘和蛛网欢迎他们,屋顶没有漏雨实在太好了。然后只见远远的一点火光在黑暗之海中浮起,照着干净的一块地方上一身清爽的少年。

  “你们好。”对方大方地向他们打招呼。三人没有马上回应,只是沉默地盯着他面前地上放着的那支蜡烛——光是那一点火光,就足够照亮他们被夜雨打得半透、冷得要哆嗦的心了。

  少年自称樱井明,是老家在山下城镇的学生,趁暑假回来住的时候一个人来这个秘密基地玩的——小时候他偶然发现了这个被遗忘在山中的废弃寺庙,然后保守着这个秘密,把它当作自己一个人的乐园慢慢探索,甚至自己查阅了很多地方志之类的相关记载。如今关于这里的任何东西,他都自信能够说得出门道来。这些年也曾猜测什么人能够再找过来,却没想到是三个迷路的外国游客。

  

  既然是有备而来,樱井明的准备也就远比落汤鸡三人组完善。伞、食水、睡袋、垃圾袋、照明用具、木炭、火盆、扫帚……在这尘封的地方仔细清理出片干净的地方落脚全无压力。即便如此,这种一个人在雨声中的山中废寺坦然入睡的胆量……连信奉“假期就是用来走遍天下”,多有在野外宿营经验的恺撒和楚子航都不得不佩服。

  樱井明自称曾经因为个人兴趣自学过汉语,这样不同国籍的四人夹杂着英语、日语和汉语,比划着居然也能毫无障碍地交流起来了。

  如此这般,趁樱井明跟恺撒聊得火热,路明非从衣服口袋里抽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映着火光可以勉强认清封面的小字。这上面记着这次出发前亲友预定的手信和自己的目标物,还有些零零碎碎记下的旅游须知。之前有次曾当着楚子航的面取出来过,似乎被当成日记本了……其实也没差,上面写着些毫无文采可言的流水账,近期的大概可以算是游记。不过今天一路过来的事情路明非已经打定主意不往上写了,反正也没法拿出来炫耀或者泡妞的。

  

  “要写东西的话,现在太暗了吧?”楚子航侧过头问道。

  “光看看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路明非挠头。

  “这个燃着气氛倒是不错……虽然带着手电可这时候拿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对。”恺撒盯着那立在地面的小小的蜡烛。

  樱井明笑了笑,“要大些的灯的话,这里就有哦。”

  “你的准备真是充分……”

  “不是啦,这火盆和里面的燃料是我带来的没错,但即使是这荒废多年的山寺中,刚好也是找得到仍然可用的灯盏的呢。”

  落汤鸡三人组面面相觑。

  “原本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的话,今天晚上这支蜡烛的光和热就够了,原打算等它快熄灭就准备入睡的,可要照亮四个人的地方还是勉强了些。这样的夏夜还是讲些应景的话题比较好呢,诸位不介意的话,就从那盏灯开始吧——”

  请在这里稍候,樱井明留下这样的话,起身走向蜡烛照亮的区域边界,然后打开了钥匙串上的迷你电筒。远去的脚步声从容不迫,光靠那微弱的光线应该不足以这样轻松地避开木地板上一处处朽坏才对,只能说他真的非常熟悉这里吧。

  

  饶是这样想着,樱井明手持着灯再回来时,留在原地的三人还是吓了一跳。

  “这位是……?”恺撒眨了眨眼睛,问出了他们共同的疑惑。

  樱井明身后跟着个红发的女孩。女孩穿着淡红色的浴衣,足踏木屐,如果不是在这本以为只有他们四人的废寺里遇见,恺撒大概会轻松自然地称赞她的美丽和可爱。

  外面是泥泞的山路和密集的雨帘,即使她撑着伞也很难在不弄脏衣摆和木屐的情况下进来。除非和樱井明一样,从开始下雨前她就已经在这里了。但是这样一个看上去并不很大胆的女孩不声不响、也不带火光地独自待在黑漆漆的废弃建筑中的某处?还是樱井明先前有所隐瞒,让她藏在他们的视线之外。

  “这是我的妹妹绘梨衣,好久不回来,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啊……绘梨衣别害怕,加图索君他们不是可疑的人。”樱井明说着走近,带名为绘梨衣的女孩找了块地方坐下,把灯放在地上原本竖着蜡烛的位置,又把蜡烛吹熄收好。

  “抱歉,我也不知道她会一个人找过来……”樱井明继续解释,“本来这次上来还想多待几天的,还是早点带她一起回镇上去好了……绘梨衣你在干什么?”

  

  不知不觉地,原本紧紧靠在他身边的绘梨衣凑近了路明非,正跟路明非大眼瞪小眼……瞪得路明非都快要不好意思的时候,她微微俯身,把一只手凑近摊开在地上的那个笔记本,然后询问的目光在路明非和樱井明的脸上来回。

  “我想她的意思是……她对路君的笔记本很有兴趣,不知道能不能借来看一看,”樱井明说道,女孩点头,“我这个妹妹说不出话的,懂事也比一般孩子要晚,如果有什么逾矩的举动,请不要太见怪……”

  “可以啊,”路明非说,明白过来也就松了口气,“只是有点担心她看不懂上面的东西会觉得无聊。”

  绘梨衣于是高高兴兴地拿起那个本子翻看起来。虽然突兀地多了这么个人,因为她实在太安静,后来几个人回忆起那个晚上时,甚至常常漏掉她的存在。

  

  “说出来大概会让大家不安,不过这里既然是寺庙,也就曾供养着些……不可思议之物。”

  樱井明指了指自己带来的灯盏,继续之前的话题,“譬如这个,不知各位是否好奇过,我已经准备了蜡烛和手电,为什么还会连灯油也带上山来?说是慕古人风雅也未免要多费些周折。”

  三人点头,同时好奇地打量那盏灯。吐光的灯芯下清亮亮的一汪油,再往下的主体是被照得半透明的白,光泽柔润,乍看像玉石或是象牙的质地,但即使以恺撒在艺术品方面的见识,嘀咕半晌也没能说清具体的材质。灯体表面浮凸着繁复而精巧的纹饰,包括海浪、游鱼、云霞、飞鸟、大船……好一幅海上图景。

  “其实这灯油并不是我添进去的呢,之前找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里面了。但是这里明明是荒废已久的废寺,也没听说在我之外还有什么人找到了这个地方,又是哪里的谁替我们添了油呢?”樱井明顿了顿,“不过先不管这个问题,我所知道的它被人送来的缘由,是如果有人在夜间点亮它,直到睡前才吹灭灯的话,无论年龄、身份和经历,必定会做同一个关于海的梦。”

  

  “那不是很有趣吗?”恺撒问道,“原本就是精巧的东西,供养起来的话……是不会再使用了吧?”

  樱井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全没料到这个反应,“毕竟是说不清的事情,也许是缠绕着制作者或者曾经的主人深沉的思念也说不定。太强的执念,总让人有种不详的感觉……留在家里终究不知是福是祸。”

  “什么深沉的思念?去海上玩了一圈回来还意犹未尽的思念?”恺撒挑眉,“招致不祥……真是阴沉的解释,难道不能理解为海洋对陆生的人类发出的邀请吗?你们这些家伙也好好领会一下大海的美什么的。”

  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诠释着“豪情万丈”四个字的意大利游人表示对东方古人的纤细理解不能。其他人面面相觑,各自忍俊不禁。樱井明的讲述中哀婉奇诡的东方怪谈,在恺撒这里瞬间反转得阳光而热烈。

  至此,这个晚上的睡前故事会就正式确立了人人可参与的主题。主导了话题走向的,是俨然此间主人的樱井明。

  

  “有云——器物历经百年必生变化,与其幻化成精,不如欺骗人心。”

  明灭的灯火中少年眉眼低垂,微微流露出笑意的端谨面容似乎带着某种魔力,述说那些梦幻色彩的往事的声音飘渺不定,虽然大概说不上传统的睡前故事,却也让人觉得在这时入眠的话,也许是会有任性而可爱的精灵潜入梦中的吧?

  这人其实可以去当个说书先生……路明非这么想着,规规矩矩地跪坐在樱井明对面,腿脚的酸麻感不知不觉从意识中消失了。他在心中祈祷接下来也不要是什么以吓人为目的的没品恐怖故事,不过现在这样的气氛中,也不会有谁生出这样的怪心思才对。

  山寺的雨声淅淅沥沥,暖黄色的光晕中尚且无人入眠。金发碧眼的旅人拍了拍手:“那么下一个是我。”

  恺撒·加图索,尚未从著名音乐学府毕业便已蜚声乐坛的超新星,意大利名门家族的继承人。路明非对这位自带老大哥气场的大兄的印象多半来自其媒体面前力透平面,闪闪发光又二不兮兮的奇妙气质。

  

  “就说说家里那架旧钢琴好了。我小时候,常常被母亲放在膝盖上听她弹它呢……”

  青年明朗的嗓音中渐渐漾起名为怀念的色彩。

  “那是无法忘记的美妙音色,生出学习音乐的念头,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母亲的体质虚弱,生下我就是件要命的事情。所以真正坐在她膝上的时间其实并没有很长,虽然在我的记忆里,那就几乎等同于整个童年时代……后来她只是每天躺在床上,坐起来为我读书的时间也越来越少。”

  “有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翻来翻去时母亲突然来到床头,像小时候那样用温热的手盖住烦恼地半睁着的我的眼睛。我摇着头说还是睡不着想听她弹琴,她没办法似的把我抱起来坐到钢琴前,伸手掀开洒满月光的琴盖……第二天醒来时我像平时那样睡在自己的小床上,管家叫我去跟她道别,她在接连昏睡数日后安详地停止了呼吸,父亲整夜坐在床边握着她渐渐冰冷下去的手……”说到这里,恺撒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你的母亲是想最后再来看看你吧?”路明非说。

  “我想也是。没过多久父亲辞退了之前照顾我的佣人们,因为他们在自以为我们听不见的地方说着‘夫人真可怜生在音乐世家却耳聋大概神经也有什么问题,老抱着少爷在弹那架坏得根本发不了声的钢琴,难为少爷每次还得在她面前装出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之类奇怪的话。隔着一个拐角我扭头看父亲的反应,那个在女人面前永远游刃有余的家伙偷瞄着我的表情,一边说别管那些傻瓜,你妈妈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好女人了。”

  

  “恺撒兄的父亲很爱你们呢。”路明非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年轻音乐家话中的温馨气氛感染了,这样的台词也能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

  “不过这也不妨碍那个总是在外面鬼混很少回家的男人抓住任何机会跟任何好女人打得火热,所以那天也是记忆里屈指可数的,我没看到他那张五官端正但不知为何就是显得二不兮兮的脸就想往上印鞋印的时候……之一。”

  路明非心说这位大兄你对你父亲的描述怎么好像基本能套用到你自己身上呢。

  “现在那架钢琴仍然放在我的房间里,心情疲惫时我便会掀开琴盖弹奏母亲曾交给我的曲子,仍然是记忆中那样温暖的音色。真遗憾不是什么让人大吃一惊的奇怪故事呢。”恺撒微笑。

  “的确……如此呢。”樱井明说,弯起的眼角流露出某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路明非觉得这场景有莫名的既视感……恺撒的钢琴……皇帝的新衣?

  他默默扭头,视线避开恺撒那张亮闪闪地低调着“哥是个传说”的脸,又重新与抿唇微笑的少年相对,总觉得对方的表情像是在说“不用开口了,我都明白”,于是努力把到了嘴边的槽吞回去的心里也轻松起来。

  

  “那么下一个是我。”先前一直沉默的楚子航开口。

  楚子航,路明非高中校友,仕兰中学中学时期一直担任学生会长,除了学习和运动居然连大提琴也擅长,毕业两年多还是不可动摇的校园传说,清秀而不失俊朗的形象大概今年也会出现在学校的招生海报上。这样的传说大概每个学校都会出那么几个,所以真正传奇的地方在于怂如自己居然到了地球另一边的大学还能跟这位师兄连寝室都挨着,以至很有几个当年对他连鼻孔都欠奉的女生私下拜托他拍几张人家的生活照……啊咧这个设定回顾是啥。

  总之这次的他乡之游中楚子航是路明非唯一的熟人,虽然对着这熟人总有种要被石化或者冰冻的错觉……即使是他乡遇故知,那张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脸也实在让人没什么去搭讪的勇气口牙。但其实想想楚子航虽然话不很多还一直挺照顾他的,光从两个人在美国校园里第一次face to face对方能正确叫出自己的名字就有够神奇。

  “路明非。”

  “哎?”已经不由自主进入八卦模式的小子瞬间炸毛,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含混像是睡迷糊了没醒透。

  “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吧?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恺撒挑眉。

  “我知道你没睡着。”楚子航定定地看着路明非的眼睛,“我的故事,是从你开始的。”

  

  “那天下午放学时雨很大,台风‘蒲公英’过境。本校的学生大都有家长接送,所以做完值日后下楼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在教学楼下看到的你,大概就是除我之外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学生吧。”

  路明非还没完全缓过神,只好对着他干瞪眼。

  “你对着人群已经散尽的外面一动不动像是在发呆,没等我说自己带了伞顺路的话可以一起走一段就已经先跑走了。我想你也可能是想搭公交回去,不过最近的公交站牌上方的雨棚那几天破掉了似乎还没修好的样子,你在那里也没有能够避雨的地方,就想跟过去看看。”

  “那天我虽然带了伞,那种暴雨里其实也没什么用。走到那里时已经淋到三成透,虽然没看到你,却遇到另一个没有打伞的人。”

  路明非心说早知道那天就多等一会儿了,一路跑回家时自己可是十成透——连坐车的钱都没带也没找到人借。

  

  “是个女生,在我的伞遮住头顶之前一直远远望着车来的方向,愣愣的情绪很低落的样子。但是马上就开始活泼起来开始自我介绍,说之前都没个路人来发扬一下绅士风度,还说我们是校友注意我很久了什么的,问明明是个大少爷为什么不让家里人开车来接呢?”

  “女生的心情为什么可以变得那么快呢?我回答说我不想在雨天坐车,可以的话淋成落汤鸡也想走路回去。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少爷,我爸爸只是个开车的……还是个雨天里都想着早点去接儿子,结果把自己也开没了的傻瓜。”

  “不知道是雨还是那个问题的关系,当时我突然烦躁起来,语气也变粗鲁了,大概是那副样子吓到她了吧,过了很久她才说了那天最后一句话,不是道谢或者告别,而是问我明明不想上车,为什么还要一直等在车站呢?我说因为你还在这里啊。她愣了一下,然后直到一个人上了车也再没说什么。”

  “因为想向她道歉的关系,回学校就开始向同学打听,可是翻遍了学生名册也没找到‘夏弥’这个名字。半年后我在家里收拾东西时无意间找到了登载我爸爸几年前的事故的新闻的剪报,上面豆腐块大小的黑白照片和旁边标注的名字都和那个雨天见到的女生相符。事故现场有些复杂,起因之一是女中学生和存在智力障碍的哥哥一起回家的路上,哥哥手里的篮球滚到了马路中间,拐角处冲出来的车……女生只来得及把哥哥推开。”

  “那个雨天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所以说,下一个是我……咯。”

  路明非叹了口气。虽然平时贫嘴耍贱不在话下,正经跟人说什么时自己从来没什么技巧可言。憋在心里时汹涌万丈感慨万千,出口了往往结结巴巴丢三落四,干巴巴的听得人瞌睡。

  爬山虎密密麻麻的枝叶彼端透进绿色的阳光。蝉鸣合着风吹动树叶的声音,听得人昏昏欲睡。

  明明雨声还在耳边滴滴答答,看着暖黄的灯光就不由觉得夏日温度干爽的风正吹在脸上。路明非忍不住想这灯或许真的是有什么魔力的吧,不然为什么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了自己的故事呢?

  

  不过正因为是在这种情景下,即使说出平日深藏在心里的疑惑也不用担心被嘲笑呢。就像恺撒的故事,可能是儿童时期被幻想美化的记忆;楚子航那个雨天的遭遇,也许只是高烧中的臆想,据他所知那个台风天之后听班上的女生担心过罕见地请了病假的学生会长,那很可能是淋了雨和想起来父亲的事情,后悔和自责的双重的精神压力造成的。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相信自己的记忆呢?再理智再现实的人也都在心底追求浪漫和梦幻么?循规蹈矩的分析总是呆板无趣缺少惊喜,那两个人也不是想不到同样的事情才对,但是……无所谓了。即使真的被妖物趁着这个夜晚拖进青行灯之会,他也有想要倾吐的事情。

  “跟恺撒一样是小时候的事情啦,不过既不浪漫也不美丽,记忆也混淆到相当的程度了,大家姑且当作梦话来听吧。”

  

  “还跟父母住在一起——到十二岁他们开始出国到处跑把我寄放在叔叔家为止的时段里,我对假期的记忆总是模模糊糊,自相矛盾。但是只有一个场面鲜明得过分,到现在也时不时地浮现。”

  “是在下午的窗台边和弟弟一起数外面爬山虎的叶子,一边等父母回家,背后是高高的书架,踮着脚也够不到上面几层的那些厚书,我们就在那里等父母回家。还有其他零零星星的事情,比如在小公园的小滑梯下面看着他迎面冲下来,放学路上溜去书店过眼瘾……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种小屁孩的时候对限制级的东西根本没兴趣的说。”

  “那个孩子似乎很怕生,有其他人在时总会找理由一个人躲到一边,我甚至没见他跟同学交谈过,只是默默跟在人群后面。现在想来我居然从未想过这有什么不好,当时还小想不到也是个原因,但是果然,只是习惯了他像个影子跟在自己身边吧。”

  

  “父母离开后我搬到叔叔家也不再有机会见到弟弟,有一次饭桌上我随口说‘爸爸妈妈偏心,弟弟还那么小就带着他走,到处跑来跑去的以后上学怎么办呢’,叔叔瞪圆眼睛很吃惊的样子说明非你是独生子没有弟弟啊。”

  “另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是在那个家里见到的叔叔的儿子,我的表弟,跟弟弟有相同的名字和年纪。可我怎么会把他们两个人记错?弟弟长得那么像妈妈照片里的样子,跟脑筋不好的我不同,就算看那个书架上的书也不会马上瞌睡……而婶婶不喜欢跟我们这家来往,甚至从来不让表弟过来串门!”

  “弟弟就像只存在于我记忆里的幽灵……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能证明他存在过。这时我听见厨房里叔叔婶婶说到表弟出生那年我母亲流产过……虽然是很想生下来的,平时怕看到我伤心也有段时间不太敢回家……什么的。”

  “我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前所未有的沉闷笼罩在几人之间。路明非暗自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全身僵硬手心汗湿,同时也有些后悔。楚子航说完之后本来已经降到冰点的气氛混浊起来,但是已经没有心思去考虑那些了……现在如果有人再问什么,还能用正常的语气应对吗?

  如释重负的同时胸中好像也空了一块。他慢慢转动脖子,发现其他人都动作一致地埋着头一副在思考国际局势的凝重样子,只除了樱井明,他正无意识地用手指敲打着膝盖,似乎考虑着打算第一个开口说些什么。

  “没想到大家都选择说了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倒显得我这个牵头的诚意不足啊。”

  果然,少年如此开口。

  “其实最开始那个故事我只讲了一半,因为担心后面的内容会不会过于沉闷……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兴趣把它听完呢?”

  

  关于这盏留着可用的油的灯,除了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有人往里添了油,也有另一个解释。

  “那就是——从它被供养在这里的时候开始一直到现在,虽然并没有人往里添油,只不过原本的灯油就没有完全挥发掉罢了。

  “路君和楚君也许听过,”樱井明说道,“燃烧人鱼油脂的灯烛,是可以千年不熄的。点燃的情况下尚且如此,何况只是放置着的情况下?其实据说这样特性的油脂,并不仅仅来自人鱼呢……那么,请待我从头说起吧。”

  在日本关于人鱼最有名的传说,大概就是白比丘尼吃掉人鱼肉而不老不死吧。但接下来的故事里发生的事情,却并不像那样让人憧憬。

  

  “那是个靠海的村落,大多数家庭都以捕鱼为业。但据说附近鱼类资源最丰富的海域是有人鱼出没的,出海的人若是撞见,轻则鱼走网破,重则连人带船拉翻了栽海里,好些人就这么回不来了——当然现在人们会猜测那是遇到预料外的大风浪或者什么危险的海生物。也有强壮大胆的人杀死人鱼后活着回来的,再出海时也都再捞不着一条小鱼了,从此只好换作其他营生。老人就说人鱼是神明的使者,侵入他们镇守的地方已是不敬,杀死使者便是触怒神明了。人们从此都避开那些区域,出海前也祈祷不要撞见人鱼。

  “就这样相安无事许多年。但是有一年年景差得出奇,光靠平时撒网的那些地方根本填不了肚子,就有人提议去那些平时避开的地方碰碰运气。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去过那里了,活着的人也没有直接见过人鱼的,谁敢说它们是真的存在呢?经过激烈的争论,不少年轻人无视祖辈的警告结伴去了禁区。然后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那次出海的人们从此杳无音信。村中也曾组织剩下的人小心地前去寻人,这时已经没人敢再深入禁区了。理所当然一般,这些努力都付诸东流。

  

  “遗族们眼泪流干、死心放弃的第三年,终于只有当初作出那个提议的人回来了——这么说也不太对,因为他是带着个孩子一起回来的。提议者自称之前一个人被海浪冲到了远方的沙滩上,被人救起来时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和经历,就这么留在那里娶妻生子了。前不久妻子病死了,或许是悲痛刺激了封存的记忆,他想起来自己的故乡和亲人,决定带着孩子回来生活。只有那次出海时的事情,怎么都还是想不起来。顺带一提,这时他留在故乡的家里刚好也只剩他一个年幼的孩子了,孩子三年里没少挨其他在那次出海时丢了亲人的人们的白眼和刁难,好歹也是等到了可以依靠的父亲。

  “人们相信提议者曾经遇到并杀死了人鱼,因为再出海时他怎么也捕不到鱼了,就算跟人同行,连其他人也见不到条鱼影子。加上跟那三年里被独自留在家里的孩子一样,提议者在村中也一样得不到什么好脸色,最后不得不带着两个孩子一起离开,去别处谋生了。顺带一提,听说最后他们是去了远离海岸的内陆地方定居,这样靠着手工上的长处过得相当不错的样子,据说还曾经向贵人进献奇珍而发达呢。”

  

  “你说的这些,跟这盏灯的关联到底在哪里呢?”恺撒发问。

  “制作这灯的,据说就是继承了那个提议者手艺的后代。”樱井明微笑,“那些关于海的梦,是否是血脉里的眷恋和回忆贯注其中了呢……这就是这盏灯的来历了。”

  怎么感觉是个没头没尾的故事——虽然在心中这样抱怨着,不知为何,路明非却有些庆幸它的戛然而止。他本能地觉得再延伸出去的会是什么讨厌的发展。

  “对了,那些冒险进入禁区的渔民们,带回了人鱼吗?哪怕是尸体。”

  “没有呢,”樱井明眨眨眼,“回来的只是一问三不知的失忆渔民和孩子罢了啊,哪还有人办得到那种事情?”

  

  那个晚上,几人在雨声中不知疲倦似的轮流讲着这样那样怪谈色彩的故事,直到不知不觉地先后睡去。

  第二天早上三人醒来,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山中木屋,前一晚所见的废寺如同海市蜃楼般消失无踪,当然也包括那萍水相逢的樱井明、绘梨衣和他介绍过故事的那些旧物。

  摸索着道路下山后当地人表示那山中确曾有过一间废寺,但应该是在比那个木屋更加幽深、几十年来也没能被再发现的地方——一场暴雨和山洪之后山路一度封堵,即使路通了之后它也只是徒然撩拨着人们偶发的好奇心。没人记得它具体的位置,而那些相互矛盾的记忆所投向的模糊位置,尽是些单调的野木糙石而已。

  能证明自称樱井明的人和他的妹妹绘梨衣及三人头一晚都出现在那个废寺的证据,只有他们的记忆——还有如其所说、由灯盏带来的同一个海之梦,并不如预想中那般凶险或瑰丽,仅仅像是沙滩上的一场浅眠,唯有远近起伏的潮声入耳,安宁中透着些许寂寥。

  三人悚然,如果前一晚的事情是集体幻觉那未免也太一致了些。这件事情当然也可以有别的解释,但他们并没有更深入地探究下去——就像他们自己讲过的那些故事,有些问题,其实不能也不需一味追根究底吧?

  

  但是路明非还记得头一晚,入睡前樱井明状似无意地说过的一句话——

  “路君,其实你的弟弟,最近又开始出现在身边了对吧。”

  他无法确定那是否只是自己迷糊时的错觉。讲述过自己身上故事的三人中,恺撒、楚子航或怀念或感伤地,却都是已经完全接受了结局似的。只有他在讲述中心境黏稠混浊起来。一半的原因是,这其实是个进行时的故事。他讲述出来的,只是其中前半部分。

  不过现在他也并不像那个夜晚之前那样暗自惶惑于这件事了,也许因为并不是只有自己眼中的世界是错乱荒诞的,也许只是讲出了一些就轻松了一些……谁知道呢?

  至少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和“弟弟”友好相处也说不定。

  还有另一个改变,让路明非觉得,那个山寺夜雨的灯火之畔发生的,并不只是简单的幻觉。

  

  那个他在旅途中随身带着的小本子的内页,多出来了一个红色金鱼的图案。金鱼鳞片宛然,鱼鳍似乎还在随着水波摆动。尤其是那种红,不知道是用的什么颜料,有着奇妙的光泽。

  犹豫了很久之后,路明非没有尝试用橡皮之类的东西去擦那只金鱼或干脆撕掉那一页,而是放着它不管了。偏偏这条鱼蛮活泼的样子,慢慢的他发现每次自己去了新的地方、往小本子上写了什么东西之后,它的姿态和位置都会有少许变化。

  不知为何,看到这条鱼,路明非会觉得它像是个小女孩,看到好玩的地方新奇的东西就高兴得又蹦又跳载歌载舞什么的……于是他又想起来一件那个雨夜的废寺中,本已忘记的事情。

  “这孩子没怎么离开过这个小镇,但是又很想去外面看看……我看她很喜欢路君的样子,如果有一天在外面遇到,可以请路君照应些吗?”樱井明摸着绘梨衣的头顶这样对他说,女孩的红发在灯火中光彩明媚。

  呜啊啊啊,这是被下了套吧,绝对是被下了套啊。路明非捂脸。

  “不过既然是答应了,也没有办法呢……”他用指甲戳了戳本子的封面。

  不知道写完这一本之后,金鱼是会留在原地,消失不见,还是跟着出现在新换的本子上呢?

  

  

  

  Fin

  

  想知道为什么这篇里明明某琉璃连名字都没出现却还是打上了Tag吗?请看番外《初恋之夏》的分解~【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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